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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庭院 回归大野
时间:2012-8-13 12:50:27 点击次数:4287

                                                                    朱亦秋

    “文革”中,传统的中国画被戴上“封资修”的帽子,打入冷宫。我当时开始学画,找不到资料,无奈只得去写生,向母亲大自然要。那些年,我顶酷暑冒风雪奔走于山野,见什么画什么。但最怕画毛竹,只见密密麻麻的枝叶,无从下笔。那时,我家住东阳中学附近的潼塘村的一座旧宅里,在窗外有一片竹林。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在白墙上有几枝竹影晃动,太美了!惊喜中我赶紧找来几张毛边纸,还有笔和墨汁,对着墙上的竹影描画。我一连画了几天,当时正值三伏酷暑,闷热难忍。记得,我在一幅习作上随手题写了“难忘汗水淋漓日,临窗对影写竹枝”两句话。这就是我学画毛竹的开始。我觉得,映在墙上的竹影比真实的毛竹更好看,也更好画。真实的毛竹枝叶繁杂,很难取舍。而墙上的竹影已经从三维变为平面,从绿色变为黑色,且有浓淡虚实变化,简直就是天然的中国画。
     后来,我虽然主攻山水画,但偶尔还会挥笔画竹。我买到的第一本画竹资料是《蒲华墨竹选》。他的墨竹大气,随意,不拘小节,很合我的脾气。再后来,我又买到一套金鉴才先生的梅兰竹菊图谱,反复阅读研究,也有所收获。
    金鉴才先生在《画竹法图谱》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我们深思。他说:“古代文人士大夫所见所画的,大多是宫苑、官廨、书斋、园林间的竹枝,很少接受到深山巨壑中拂云挥雨的竹子形象的体验,这同时也是他们脱离丰富生动的实际生活的创作态度的反映。……真正有生气的新章法,新意境存在于大自然中,有待画家们去领略去表现。如果以摹拟古人程式为满足,一染上“画谱气”,就会阻碍自己的创造才能的发挥,也失去了学习技法的真正意义。”
    历代文人画家写竹,大多是写庭院之竹的。从形态上看野外之竹与庭院之竹并无多大差别,不过是多了一些伤残而已。然而,从画家的意趣上,气度上,环境描写上及配景点缀上看,则是迥然不同的。可以试想,当你观赏山水盆景时和走进真山真水时的观感是大不一样的。观赏盆景时,人凌驾于山水之上。而走进真山真水时,就会进入一个气场,那时人是渺小的,才能融入其中,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画竹也是同理,当我们囿于园林,只画庭院之竹时,总是处在竹为我所赏,竹为我所用的人高一等的地位上,也就不可能真正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北宋苏东坡对中国文人画的走向影响巨大,对画竹也是如此。影响之一是他提出了“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神似审美观,使形似神似之争几乎有了定论,决定了文人画向写意发展的方向。影响之二是他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高论,得到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普遍认同和仿效。于是,毛竹从此与居所结缘,沦为居所的配角。在园林庭院种植毛竹,文人吟画庭院之竹也成了风气。影响之三是他偶用朱砂画竹,给后人很大启示。此外,他在书法入画及题画诗词等方面也有很大影响。  
    可惜,后代许多画家没有很好继承苏东坡的创造精神,而是步入摹古的歧途。从历代画竹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种安于庭院,自矜清高,甚至无病呻吟,攀龙附凤的恶习。在题画诗中更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是虞帝就是湘娥,不是箨龙就是青凤,不是高节就是虚心,不是清白就是平安,不是渭川千亩绿就是潇湘风雨声,可以说,不是自鸣清高就是无病呻吟,正是旧文人士大夫空虚无聊,情趣低下,胸怀狭小,脱离社会大众的典型表现。他们自以为高雅,其实是十足的流俗,什么竹林七贤,什么西园雅集,重重复复,人云亦云,人画亦画,实在是江郎才尽,走头无路了。
    宋元以后文人画竹多满足于摹古,满足于笔墨技法,满足于程式,以墨戏而自娱,以气韵而自矜,已丧失了创造精神,丧失了汉唐的雄浑博大精神,也丧失了两宋绘画的高雅和生气。特别是明清以后,更是委靡不振,一代不如一代,繁衍出无数平庸古怪又毫无创造力的画家。这种退化现象让我想起了大熊猫。
    当今,在政府和媒体的大力扶持和宣传后,大熊猫已经成了动物界的超级明星,中国的国宝了。在国人的眼中,苏东坡比大熊猫,那是小巫见大巫了。国内只有读过书的人还记着苏公,而知道大熊猫的人在国内外应该有几十亿。苏公只讲“居不可无竹”,能画几枝竹,吟几首诗而已。而大熊猫则是食不可无竹,虽不能像文人们那样对竹弄墨吟诗,却能享尽口福,把满山的青青翠竹,无穷清雅都吞进肚子中去。         
    只可怜这国宝明星实在太低能了,不仅无能力抗御外侮,甚至连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有困难,大有亡种灭族的危机。听说,四川省成都市大熊猫培育基地为了拯救大熊猫,正在加紧实施大熊猫野化训练。我真希望他们能够成功。
    我想,中国画也算是个国宝,也有生存的危机,也和大熊猫一样变得越来越低能了。究其原因,就是一味摹古丧失了创造力的原故。因而,也应实施创救性的“野化”工程。否则,只能步昆曲、京剧的后尘,一步一步走进历史的博物馆。
    仅以画竹而言,所谓“野化”,就是要求画家不辞劳苦,走出画室,走出画谱,走出庭院,走出小我,走进现实生活,走进大野,回归自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提高思想境界和创造能力,才能听到那萧萧瑟瑟的民间疾苦声和浩浩荡荡的时代前进的脚步声。让毛竹从陪妾侍女的奴隶地位中走出来,少与楼台亭阁,假山孔石为伴,让毛竹走进大野,去和溪泉岩壑、野草山花为伍;让毛竹少参加那种脱离生活的雅集,少听那些无病呻吟的吟唱;更不能把毛竹视作龙子龙孙,去蒙受那些攀龙附凤的市绘们的玷污。这样,竹画也许会有所创新,中国画也会有新的发展,达到“野化”工程的最终目的。

                                                           写于2012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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