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一片光明海

    1986年夏天，陪丰俗兄到汕头大学讲学，遂与丘金峰先生有一面之缘；那时，丘先生执教于汕大法律学系，以法学家而酷嗜绘画，令人倍感亲切。
    在本职岗位上，丘先生既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大学老师，也是一位精通专业、正派敬业的律师，所著《房地产法辞典》和《中国房地产法学》两书，填补了我国这个领域的空白；执业律师二十余年，办案二千多宗，曾为三名被指控死刑罪者出庭辩护，得到无罪释放，名噪广东法律界，从而获得司法部门授予“敬业银星律师”称号。
    九十年代初期，先生与夫人丘玉卿合编著《潮汕历代书画录。潮州市卷》，收罗宏富，考论精审，其孜孜不倦究心乡邦文化的热情，尤令我肃然起敬。近年从汕大教授职位上退休以后，丘先生虽然仍担当着执业律师的责任，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贡献给黄宾虹研究这一民间学术事业。由他和夫人协力主编并独资出版印行的《黄宾虹研究画集》已有三辑，通过这部“研究画集”，以研习黄宾虹为中心，使热爱传统中国画艺术，并希望从黄宾虹的艺术世界中获得启示的中国艺术家，因此而有了更贴近自己的学术交流平台，这一意义非凡的创举，不能不说是丘先生和夫人丘玉卿女士对当代中国文化事业了不起的贡献！
    据我所知，在现代中国画家队伍中，出身法律界者不少，其中特别引人注目者，南方当推广州的李居端，北方则有北平的金绍城。民国年间，前者一度担任广州市立美术学校校长，后者曾创设在现代绘画史上影响颇大的中国画学研究会。李、金都有很深的官场背景，因为这种特殊的位置，而在某一时期俨然成为倡扬传统中国画学一时无二的南北画坛领袖。丘先生也出身法律界，也非常珍视传统中国画的价值，但在我看来，他与李、金二氏很少共同点，就研究中国画学而言，丘先生始终是一位民间学者，在很长时间内，他都是踽踽独行，即使近年通过组编《黄宾虹研究画集》而在学问和艺术上获得了众多忠实的盟友，但坚持学问、艺术的民间立场，做实事，不张扬，仍然是他为学、为艺、为人的基本风格。
    关于丘先生的绘画成就和绘画风格，蔡起贤、王伯敏、陈传席、罗宗海、林墉等硕学通人已有述论，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观点。以画竹为例，如蔡先生所说，“中国画向来讲求宁静和谐，从禅学中之宁静，俾人生得艺术享受，诚一大快事。故余言丘先生之画竹，不为自振溷浊，而是‘禅悦新耽’，心中湛然一片光明海，超越往日画竹之具象性，其苦心孤旨，难为外人道也。”丘先生涉事于画，似乎也是从画竹入手，由竹而山水，由一物而及于自然万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画境的拓展和画道的提升，也是其心境的外化和延伸；“心中湛然自有一片光明海”，所以，形诸笔墨的那份宁静和谐之感，也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物。
    这里还可以补充的是，丘先生的画风或许可用一个“写”字来描述。如在画竹时，丘先生稳健的中锋用笔始终在纸上保持匀速行走的状态，那种自然而然的运动节奏，就象一位飘然出尘的隐士在圆通无碍的天地中信步漫游。因此，丘先生之画竹，既不贴近宋、元名家状物精微的写生风格，亦不取似扬州八怪之一郑燮的恣肆巧媚。在他更富于条理性和分寸感的线条秩序中，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蒲作英的影响，但是，丘先生显然没有刻意趋近蒲氏水墨淋漓的选择，他在胜似闲庭信步的书写过程中营造的明朗澄净的空间视野，在我看来，也正是一位充满自信的法律家处事不惊的稳健心态的写照！
    如众所知，“黄宾虹热”是当代中国颇有争议的一种文化现象。“黄宾虹热”是满足民族文化自尊心的某种老调重弹，还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寻求中国绘画自我发展的有效策略，抑或艺术市场不断摇摆的杠杆正在寻求新的定位座标的微妙表现？说法不一。毫无疑问，黄宾虹是20世纪最富于理性批判精神的中国画家，他毕生坚持行走的“返本而求”的学术理路，异常清楚地表现了他对晚明以来在中国绘画领域大行其是的偶像崇拜心理的厌恶。因此，在目前的“宗黄”热中，必须警觉的是这样一种倾向：依样黄宾虹的笔墨风格，表面上小心翼翼“宗黄”，实际上有悖黄宾虹的初衷，形式上也消解了黄宾虹的价值。换言之，作为一种选择，“宗黄”没有对错可言，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是把黄宾虹当作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致力于从他的经验中寻求启发，还是把他当作唯一全能的“神”，以获得“神”的眷顾为最大的满足？
不错，丘先生是黄宾虹艺术精神的追踵者，他从究心乡邦文化开始的学术道路说明，他的倡扬“宗黄”，更具体地体现了一位诚实的学者对前辈先贤特有的敬畏感。因此，与其说，丘先生们山水画中的“宗黄”之作，无论从构图笔法还是墨象的韵律节奏来看与真正的“黄宾虹”还有一定的距离，倒不如说，正是这种“距离”，印证了丘先生作为一位诚实而又冷静的学者的自尊自觉。这也就是说，黄宾虹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中确立的崇高地位和非凡的历史意义，恰恰在于他以毕生不懈的努力证验了中国画艺术的不可复制性。我相信，无论是聪明的读者还是黄宾虹自己，都不希望看到“宗黄”变成一场廉价的黄宾虹复制运动。这一点，丘先生与我应有同感！
    末了我还想说的是，作为《黄宾虹研究画集》的组编者，丘先生还是一位交游广泛的艺术活动家和评论家。2004年夏天，因为北京的“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笔者有缘与丘先生同行。会议期间，丘先生不但关注各种不同观点的摩擦交锋，还在登机返穗前几个小时匆匆赶到通州与程风子、王石染等画友切磋画艺。在后来发表的文章中，丘先生特别提到：
我将程子风、王石染两人放在一起品评饶有趣味。程的风格外张，其人其艺皆如此，书法、篆刻、绘画都狂野不羁，光芒四射，我受到很大的冲击。我的画板结不纾，平实不松。风子的长处正是我的短处。古人云，学作画先学作人；又云，什么性格的人产生什么风格的画，这是规律，也是本性。风子的狂野不羁之大气，我也许一辈子得不到。风子相貌倒是很秀气，是位美男子，可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个性、画格是一致的。王石染不同于程风子。王石染其艺其人都较为内敛，他的山水层层加墨，使其浑厚，风子没有这般耐心。也许我对小王性格了解属表象，他说他很狂（狂妄自大）。说的也是，我上京时邀请他旁听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他对我说，当前理论界的演讲没什么值得听的，但也承认他有点“狂”。《美术》杂志社召开“走近自然。中国山水画学术研讨会”，他到会了，却唱反调，说人生下来就在自然中，用不着“走近”。
    虚怀若谷，由是而能够发现大千世界的千殊万别包括自己置身其中的位置，这正是丘先生的不同凡响之处。我想，如果所有学者和艺术家都能够像丘先生一样视野开阔，不以已之所非非人所是，自视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中国美术发展的道路，也许就越走越宽广了。
2005年霜降于青崖书屋